光明日报记者 李志伟
沈荣骏,1936年11月生,安徽合肥人。1992年以来担任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副总指挥。曾组织指挥我国“神舟”一号飞船及多次导弹卫星等重点型号的飞行试验,是我国导弹卫星航天测控系统的主要奠基人,中国载人航天工程主要开拓者之一。现为中国载人航天工程顾问,博士生导师。
记者:从一开始您就主管载人航天工程这件事情。请您给我们谈谈当初的情况。
沈:中国载人航天事业最早有个“曙光”计划,概念性研究和前期方案论证都做过,因为当时的条件还不是很具备,周总理就说,我们先把地上的事情搞好。这件事就暂时停了下来。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,载人航天列到了“863计划”当中。
记者:在方案论证中主要遇到了哪些困难和问题?
沈:中央的决策定下来以后,对搞载人航天大家的思想是统一了,但在工程论证过程中对具体方案还是有很大的争论。火箭方面好一点,在原来“长二捆”的基础上改进,提高它的可靠性,原来的好多技术都可以继承下来;但是对于飞船到底搞成什么样,有很多不同的意见。主流思想是主张搞现在的“三舱方案”,还有的主张搞航天飞机,等等。
记者:您当时主张搞什么?
沈: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。我其实当时不太主张现在的方案。因为“三舱”飞船和原来苏联的“联盟号”区别不是很大,我觉得要搞就搞得好一点。那时我提出来搞一个可以重复使用的飞船方案,是介于飞船和航天飞机之间的一种产品,结构基本是飞船结构,飞船返回后经过维修即可再次使用。后来航天部门觉得困难比较大,如果能够保证在21世纪初把人送上天,采用“三舱”方案的飞船比较合适。所以后来就搞成了现在的模式。但是我们的飞船和别人不一样,我们搞了一个留轨舱,这是全世界所有搞飞船的国家,包括美国和俄罗斯都没有搞过。搞留轨舱有很多好处,它在空间运行半年,一是可以当应用卫星使用,做很多空间载荷试验;另外我们可以在空间留下一个交汇对接的目标。这就是我们的中国特色,定这个方案也是经过了很多的讨论。
记者:对您来讲,当时的压力和困难主要来自哪些方面?
沈:总的来说,这一步跨得还是挺大的,我们面临着很多技术上的困难。最主要的是可靠性,这和过去有很大的区别,也是我们载人航天工程最突出的一个特点。因为过去的卫星虽然也在尽力保证成功率,但它毕竟没有载人,没有那么高的可靠性要求。这就涉及到一系列问题,包括方案设计中一些基本的指导思想、系统配置、材料和元器件的选用、软件编程、工艺发射设施、全球跟踪网以及整个工程管理的科学性,都要围绕这个最基本、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来做。另外,很多东西都是第一次做,有好多关键技术要攻关。
记者:地面系统的方案主要有哪些困难和问题?
沈:地面系统主要是发射场和测控通信系统。发射场当时提出来要简化,搞“三垂”模式(垂直总装、垂直测试、垂直转运)。过去的传统都是水平状态测试,在技术阵地进行,转运到发射区才开始对接,很麻烦。我们考虑因为厂房的条件很优越,环境温度、洁净度都很好,可以两发同时进行测试准备。在厂房进行垂直吊装对接、垂直测试,测试完之后垂直转运到发射区,进行简单的测试就可以发射,大大缩短了发射场的准备时间,第一个打上去之后,第二个很快就可以打,同时这个方案也提高了地面准备工作的可靠性。但是这个方案当时的争论很大,好多专家认为原来的方案在技术上是成熟的,相对而言,用钱也少一些,但经过反复认真的研究,从载人航天的需求考虑,还是“三垂”好一点。实际上“三垂”模式在国际上早就用了,像法国、日本、美国、俄罗斯的航天飞机发射等等,都是垂直运输,所以这个“垂直”并不是我们的发明。我去过好多发射场,当时就有一个概念,觉得垂直测试、运输确实有很多优点,但对运输过程中的共振问题没有把握,为此,航天总公司火箭技术研究院的同志们做了大量的论证和试验,证明问题不大,这就为领导下决心提供了技术依据。另一个就是全球测控跟踪网。美国和前苏联以前在全球都有一个很庞大的跟踪网,除了陆基测量站,还有很多测量船,比我们还要多,覆盖率达到了百分之二十多。后来两家都有中继卫星,它的覆盖率就很大了。我们的覆盖率也就百分之十几。这就对我们提出很高的要求,在覆盖率比较低的情况下,必须保证把关键段覆盖住。我们不可能在全世界建那么大的网,我们也没有中继卫星,而且这也不是短期内可以解决的问题,只有保重点的办法,所以我们的平均覆盖率很底,但是关键段都覆盖了,这就是我们自己的特点。
记者:我们在1999年打第一发“神舟”飞船,其实在当时好多技术工作还没有做完。
沈:我们在最早向中央专委报告的时候,就有这样一个目标:“争八保九”,争取在1998年、保证在1999年第一艘飞船上天。1997年下半年,我们就发现整个工程的进度大概差了有一年多时间。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?我就建议造一艘试验船,第一,飞船在原来电性试验船的基础上改进,对主要的系统进行试验考核,保证试验系统可靠运行,安全回收。第二,凡是要上的系统,产品要全部按正样验收。当时提出这个方案后,他们反映可能推进系统进度还存在问题。推进舱是上海航天局搞的。1997年12月30号,我和胡副部长到上海去做调研,到各个研究所看了一下,跟他们谈这件事。和院所的领导、专家反复研究讨论,统一了思想,得到了他们的支持,一致认为,经过努力,拼一拼,可以赶上进度。从上海回来后就开会定下来了,1999年发射试验飞船这个近期目标。从那以后大家基本上就没有假日了,过年过节都在加班,确保这个“九”。这件事在讨论过程中,有的同志还是有不同意见,认为初样产品上天,不符合科研程序。我们觉得这不是初样产品上天,所有的产品都是按正样验收,只是简化了一些系统,这也是试验的一个过程。从载人航天工程全局考虑,只好下决心干了。
记者:下这个决心就意味着冒很大的风险,您怎么想?
沈:风险确实很大。说实话,我过去打了几十年的卫星导弹,很少在发射场盯20多天。这一次我20多天都在发射场盯着,就是害怕出现意外。因为飞船火箭都是新的,而且飞船是在电性船的基础上改造的。就是正式的飞船要打,也会有很大的风险。我那时想,第一发如果成功,对整个载人航天工程的顺利进展会打下一个很好的基础;打试验飞船的建议是我提出来的,本来就有争议,如果有什么闪失,说句心里话,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。在发射场20多天,我的体重下降了8斤!睡也睡不好,吃也吃不下,压力很大。
记者:这之前还出了一个开飞船大底的事。
沈:这对飞船是一个比较严重的事。本来就是试验飞船,如果开出问题就真打不成了。那时候刚好是“十一”国庆节,我在北京。发射场打电话说要开大底,大家认识不一致,有的说开,有的说不开。他们说你在北京定还是在现场定?我说我怎么能在北京定?打完电话第二天,过节我就跑过来了。发射场当时的争论很激烈,我也考虑了很多因素,觉得还是应该开。那时候航天总公司一些负责同志挺担心,技术上争论是必然的,大家都是出于对产品安全负责,怕万一开坏了就糟了。我去问工厂的负责人,我说你这大底既然能装上就能打开,到底有没有风险?他们说有风险,但不是很大。我说既然这样,那就开嘛!否则隐患搞不清楚,风险更大。经请示上级同意,就这么定了下来。事实证明:把飞船打开,查清并彻底解决存在的问题,尽管发射推迟了一个星期,但保证了本次发射的圆满成功。
记者:发射前您是怎样一种心情?有没有想过会失败?
沈:担心当然也有的,但是对整个工程的进展、对产品状况还是很有数的。因为我们的整个管理过程都比较严,不是蛮干。说实话,这个时候大家有这样那样的担心都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你要仔细分析一下,这种担心是不是成立?不是说百分之百,百分之几的可能性还是有。但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,如果有影响成败的问题和疑点,就一定要解决。如果是因为偶然因素出现问题,这种事情任何时候都是难免的。作为一个指挥员,如果因此而犹豫,那就永远都没法下决心!任何时候都会有偶然的问题出现。科学试验嘛,虽然我们也千方百计力争成功,但也不是不允许失败。
记者:工程进行到现在,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,不知您有什么样的感想。
沈:我觉得这项工程的启动,第一,是中央的正确决策。没有中央的决策,就没有今天,就没有我们的载人航天工程。先是小平同志,我们党中央第三代核心领导集体做出了重要的决策,这是我们中国载人航天工程的前提。第二,我们搞了几十年的航天,还是有一定的基础。我们这套系统完全是在我们独立自主的状况下,自己干出来的,有人才、有技术、有经验!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。第三,中国载人航天工程的管理模式非常成功。中央同意成立了工程办公室,对工程总体、科研、基础建设、技术改革、经费等实行统一管理,统一调配,这是一个很成功的经验。第四,我们整个工程的管理是完全按照系统工程管理办法实施的科学管理。我们的软件是最早实行软件工程化管理的,以前很不完整,这次做得很好。第五,最重要的一点,是我们培养了一批有知识、有经验的技术人员,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拚搏精神。这个我感触是很深的,我们的同志们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节假日。我跟大家说,我们只有星期七,没有星期天,大家都在加班。我们的载人航天工程搞到今天非常不容易。在一个经济基础比较落后的条件下,来搞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,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题目。做好这个题目非常关键,而我们就是在做这个题目!这就是我们整个载人航天工程面对和解决的问题!
记者:您这一生当中,让您感到最困难、最难忘的是什么?
沈:最困难的是第一发—“神舟”一号。那时我面临压力最大、风险最大、感受最深,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发射。第一发完了之后,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,后面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怎么改进、完善的问题。整个工程通过第一发,方案的正确性基本上得到了考验。所以应该这样说,经历了最大的风险和困难,也获得了最大的胜利和喜悦。
记者:作为工程的领导者,您怎么看那些对工程的反对意见?
沈:我觉得这个很自然。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不同的意见,各自有各自的想法,这很正常。我始终认为科学技术上的问题就应该这样,有争论才会有结果。而且有些问题通过争论,可能更有利于科学的决策。有不同的意见不怕,但作为领导者,就要善于听取各方的意见,有一个科学的决断,而不能让别人左右了你。包括在发射前有时会出些难题,提些问题,也是觉得不放心,说一说,你为什么不让人家说?而且通过争论,就能从中发现一些真理,更有利于正确的决策。这是一种技术民主的气氛,不论好坏,技术的争论永远都没有敌对的双方。
(该文原载于2003年10月20日《光明日报》